安徽贫困县两民办高中掐尖竞争：均称可送学生到衡水培养

邵碧薇

今年5月，正在安徽某县公办中学就读初三的韩冰（化名）接到了县里一民办高中的电话，“他们说可以花钱把我送到衡水一中读三年高中，以后能考清华北大，但要把学籍转到他们学校。”

不久，该县另一所民办高中也联系了韩冰父亲韩建国（化名），称高三可以把韩冰送到衡水一中培养。

韩建国多方打听后得知，县里的民办高中花钱把学生送到衡水“借读”已经是众所周知的“秘密”。该县两所民办高中采用两种代培模式：一种是和衡水一中合作办学，拉拢尖子生在自己学校注册学籍，承诺从高一开始将学生送到衡水一中上学，费用全包，然后回当地高考；另一种和衡水一中无合作关系，但承诺高三把学生送过去。

韩冰所在的县是国家级贫困县，当地人对教育改变命运深信不疑。但经反复考虑后，韩建国决定不送孩子去衡水，一是担心孩子身体，二是因为有朋友的孩子是当地尖子生，被送过去后却考倒数，打击很大，又回来了。

而近日曝出的深圳“高考移民”事件，也让衡水中学和衡水一中“代培模式”引发关注，除了通过学校，网上有中介称可送学生到衡水中学就读，但要25到30万的中介费。

两所民办高中打来的电话

韩冰的成绩一直很好，就读于县里一所重点中学实验班。韩建国告诉澎湃新闻：“孩子在班里一直能考前三名，语文不太好，但数理化几乎考满分。”

如果没有意外，韩冰将会顺利升到其就读学校的高中部，但5月的一天，该县一所民办高中（下称A高中）自称负责衡水中学招生的老师联系了韩建国。“他说让孩子中考后报他们学校，把学籍转过去，然后三年都送到衡水一中去培养。一年的学费是28000元，都由他们出，还有住宿费，等到高考前一个月再回到当地参加体检和高考。”

韩建国称，A高中是当地一所体量较大的民办中学，每年级人数在3000左右，但生源质量差。对此，该县一小学语文教师向澎湃新闻证实：“我们班只有倒数的几个人，才会去这个学校读初中。”

“这就是他们掐尖的一个方式。”韩建国说，对方在电话里多次提及，韩冰是一个“能考上清华北大的苗子”。

在这通电话后不久，该县另一所民办高中（下称B高中）联系了韩建国，表达了同样的想法，但不同的是，该校承诺高三再把韩冰送到衡水一中就读。

韩建国称，B高中是当地出名的民办高中，近三年发展尤其迅猛，平均每年都有四五名学生考上清华北大。“我一个朋友的儿子就在这个学校，高三被送到了衡水（衡水一中）。”

韩建国说，自己家所在的县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，教学条件较差，听闻可以到衡水一中去读书，韩冰和家人都很激动，但在多方打听后，韩建国开始感到不踏实。

韩建国称，上述两所民办学校这两年发展迅猛，但相比于韩冰目前就读的重点中学，在教育条件和师资上仍然有所差距。“如果韩冰到时在衡水一中受不了要回来，就也回不去现在读的学校了，而在这两所学校读书，环境和师资都不太好。”

“每年这边送过去的学生都有受不了回来的。”韩建国说，“我朋友的孩子就是高三送过去的，在这边是尖子生，过去后几次考试都是倒数，对他整个人打击非常大，而且是在高考前。他退回来之后，这边就再补一个过去。”

此外，衡水一中过于严苛的管理模式，也让韩建国有些担心，“学习节奏太快了，我家孩子本来就比较瘦，而且从小都没离开过家，如果过去那么远读书，成绩可能确实能提高，但对孩子的身体是一个重要的影响。”

身边也有作为老师的朋友提醒韩建国，这种借读行为是“打擦边球”，很可能会“出事”。在多方考虑后，韩冰和家人决定放弃这两个机会，继续就读目前的学校，“未来可能考不上清华北大，但其他学校也是很好的。”

他不知道，与此同时，近日曝出的深圳“高考移民”事件，已让衡水中学和衡水一中的“代培模式”引发关注，有观点指出，这种模式隐性破坏地域教育公平，或将高中教育引向唯升学、唯分数的歧路。

贫困县的清华北大路

对于上述两所高中的“掐尖”行动，该县一所公立高中的英语教师洪逸泽（化名）早有耳闻。“自从2016年安徽实行全国卷后，A高中就开始把学生送过去衡水一中代培。”

他称，B学校“代培”模式启动得早一点，但最多只送高三一年，根据成绩来决定，“还有的只送过去3个月”。而A学校启动稍晚，但从高一就开始把学生送过去，现在最早的一批正在读高三，“这个学校之前几乎没有上清华北大的学生。”

澎湃新闻发现，A校于2016年与衡水第一中学签署了合作办学协议，并举办了揭牌典礼。而正在这一年，安徽省、广东省等多地高考开始使用全国卷。衡水一中不仅与A校建立了合作办学，同年也在全国成立了8所分校，其中就包括被爆“高考移民”的深圳富源中学。

洪逸泽说，安徽是一个高考大省，考生众多，但他所在县的教育资源并不充足，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，都较少出现清华北大学生，但近三年每年都有四五名学生进入清华北大。

虽然把学生送到衡水一中培养需要一定的成本，但在洪逸泽看来，这个“交易”还是很值得。“学校能出一个清华北大学生，在小县城里的宣传作用就非常大了，他们就能招到更好的生源，成绩好的孩子谁不想去一所能考上清华北大的学校？谁也不了解学校的真正师资水平和教学条件，但结果都是看得到的。”

洪逸泽认为，这种行为是一种不正当竞争，会导致教育的不公平，“他们在教育发达的地区学习，再和教育不发达地区的孩子进行竞争，这是一种不公平。更大的不公平是，他们不仅享受高质量的教育，回来参加高考后，还可能享受到贫困地区国家专项计划的降分。”

据洪逸泽介绍，他们所在的县作为国家级贫困县，学生们一直享受“重点高校招收农村和贫困地区学生专项计划”。不过，条件上有严格的要求：学生具有户籍所在县高中连续3年学籍并实际就读，且成绩达到一定要求，可以被优先录取。

“在我们的省会城市，690分不一定能上清华，但在我们这边670分就能上清华。”洪逸泽称，按照专项计划要求，这些学生必须在当地实际就读3年。

2012年3月19日，教育部、国家发展改革部、财政部等多个部门联合发布了《关于实施面向贫困地区定向招生专项计划的通知》（以下简称《专项计划》）。

《专项计划》称，自2012年起，组织实施面向贫困地区定向招生专项计划，即在普通高校招生计划中专门安排适量招生计划，面向集中连片特殊困难地区生源，实行定向招生。每年在全国招生计划中专门安排1万名左右专项计划，以本科一批招生计划为主。其中，要求考生需具备贫苦地区户籍和当地高中三年学籍、符合当年普通高校招生统一报考条件。

保留学籍送到衡水一中代培，也被叫做“人籍分离”。教育部2018年2月发布的《关于做好2018年普通中小学招生入学工作的通知》里，明确规定：严禁出现人籍分离、空挂学籍、学籍造假等现象，不得为违规跨区域招收的学生和违规转学学生办理学籍转接。

河北省教育厅于2017年9月印发的《河北省普通高中学生学籍管理办法实施细则(修订)》中针对借读也提出：学校原则上不接收借读生。如学额许可，符合下列条件之一（父母双方出外工作一年以上者；父母双方从事野外工作或流动性较大工作者；父母双方支援边疆建设在当地就读有困难者），学校可以安排借读。但借读的学生借读时间一般不超过1年。

对于A高中开始将学生送到衡水一中代培的时间，洪逸泽说可以确定在2016年，但对于B高中的开始进行代培的时间，并不清楚。通过B校官网发布的录取结果来看，在此后2016、2017、2018年3年里，该校一共出现了14名清华北大学生，远胜以往。

洪逸泽称，连续3年的清华北大学生“高输出率”，让B高中在县城里名声大噪，吸引了众多优秀生源。5月16日，澎湃新闻记者曾多次联系两所学校，截止至发稿，均未获回应。

据中国青年报报道，多名甘肃、新疆、湖南籍的学生表示，其就读的高中与衡水中学有代培式的合作。而多位来自衡水中学的学生也表示，从2012年到2015年，每个班上借读的学生为2~3人，但从2016年起，借读学生越来越多，最多的一个班级，有三分之一学生最后未在河北省参加高考。

中介的“万无一失”生意

除了通过学校前往衡水一中借读，网上还有一些私下“途径”。

在一些与衡水中学相关的百度贴吧里，有人发帖询问“如何能去衡水中学借读”。在这些帖子下面，有一些人回复了电话，自称是可以帮助学生前往衡水借读的“中介”。

对此，澎湃新闻记者通过电话联系一个自称是衡博教育辅导机构的中介，她表示能通过她“把学生送到衡水”。她也在朋友圈中发文称：“2019想来衡就读的可以联系我……名额有限，预订从速。”配图是一些学生的录取通知单或入学通知书。

该中介介绍称，2019年安排借读的价格在25万到30万之间，需要在入学前一次性付清。问及这笔钱是什么费用，对方称是“关系费”。而学费每年20150元需录取后每年在学校官网支付。“我们这边指标生每年都是有限制的，就四五个名额，今年已经定的差不多了。”

她告诉澎湃新闻，虽然在2018年新课改后，教育部门对学生“人籍分离”卡得比较严，但今年仍然可以办理，且不会有什么风险，“只要你的学籍挂在当地，你就是有学习记录的，不用担心高考问题，是‘万无一失’的”。

为了打消顾客的疑惑，她举了一个例子，“我们这边办得很多，都是外省的，像之前一个山西的，一种途径是让学生户籍不动，学籍申报，中考后两边都申请报考，然后转学籍到衡水读书。但山西还是有一些政策优惠的，高考能降挺多分，家长就想把学籍留在当地。我们就让他先正常报考当地高中，等9月入学后，和学校协商开一份学籍证明，证明这个学校愿意帮你保留学籍，衡水那边就可以接收借读了，学籍不需要动。”

中介表示，按照2018年的情况来看，2019年仍然可以按照此模式操作。

澎湃新闻问及，报考高中是否会同意学生挂学籍不就读？其表示，不用担心，几乎所有的学校都会同意。“但你们还是要找找关系的，让高中那边把需要借读的证明都开好。”

中介介绍称，衡水中学有三个校区，分别是衡水中学本部（公办学校），衡水第一中学（民办学校）和衡水中学实验学校（民办学校），“三个校区随机分配，分配哪儿算哪，你不能挑。“她解释称，三个学校师资共享，都是一样的校长，一样的领导班子。

中介表示，有部分家长担心学生离家太远，希望高三再送到衡水借读，也是常见操作，“但高三送过来也是一样的钱，都是25到30万，然后自己交学费。”

据衡水第一中学官网介绍，该校是由衡水中学、泰华公司合作建成的一所民办高级中学，其管理、师资、招生、教育、教学均以衡水中学为依托。而衡水中学实验学校的官网则称，学校依托衡水中学的管理、师资、教育、教学等资源，是一所民办寄宿制初级中学。